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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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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東西。之所以強調這一點,是因為距離新王登基已經五年了。

沒錯, 新的塙王登基, 距今已有五年了。

這幾年裏, 新王可稱兢兢業業、鞠躬盡瘁地在為巧國工作。在改元並頒布初敕, 又好不容易整頓好舊的官員體系,並選拔出能幹的官員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幹完這些,正好過去了五年。雖說上層的改動不會馬上波及民間, 況且新王剛剛才能謄出手,思考幾項重要的民生政策, 因而百姓們一時還無法直接感受到新王的恩澤,但是大多數人已經非常感恩了。

因為多虧有王在位,肆虐巧國土地的妖魔總算絕跡。只要生命安全能夠保證, 其他事情就能按部就班慢慢來。

新的年號為“昭寧”,此即昭寧五年。巧國尚未從過去二十餘年的雕敝中恢覆元氣,但如果從高處往下看,就能看見愈來愈多的綠色染綠原本荒涼的平原和山丘。這些勃勃的生機以首都傲霜為中心, 往南北兩頭一路蔓延開去。

巧國北部有一個名為“配浪”的地方, 是北邊的中心城市之一,過去擁有發達的邊貿。塙王即位後,首先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同鄰國商定經濟交往的相關政策,並迅速制定相關法律加以落實。配浪作為同慶國貿易往來的中轉站, 是巧國最先富裕起來的地方之一。

堅固美觀的城墻、寬闊齊整的街道, 繡著商號的旗子高高低低不斷飄揚。行商們南來北往, 停留在此處時也會大聲吆喝著做些交易,這樣一來又催生了本地的商業繁榮。

在配浪最繁華的地帶,有一棟尤為顯眼的華宅,漆綠柱、畫雕梁,白日靜默,夜晚輝煌。不消說,這裏自然是大部分男人都會心生向往的逍遙之地。

青樓是不在白天開放的。然而此刻,面向內庭的三樓露臺上,卻正有一名男子憑欄而坐,指間拈一只小巧的酒杯,漫不經心地啜飲美酒。

要說是“美酒”,其實也勉強,因為相對於這個男人一生中所喝過的真正香醇的佳釀而言,配浪最好的酒也只能說勉強可以入口。

不過,男人向來是不講究這些的。他既能淡然享受世間最頂級的奢華,也能於山野間的破敗寺廟中坦然入眠。酒夠好,他喝得愉快;酒一般,他亦能盡興。

到了他這個程度,所品味的早已無關物質本身,而僅關乎自己的心境罷了。

美酒如此,美人亦是如此。

美人曾經如此。

身旁相伴的美人幾度嘗試引起他的註意,終究無果。美人暗自不忿,又悄然攬鏡自顧,思索為何這白天光顧又出手大方的恩客,卻像只把青樓當酒館?莫非是覺得她不夠美?

“風漢先生……”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將自己最好看的模樣展現出來,而後再次嬌聲呼喚這位客人。

男人擺了擺手。

美人心裏一跳,即刻噤聲。

空氣是安靜的。

男人執酒遠望,未曾回頭。說來也怪,這位風漢先生先前言行豪爽隨意,打扮得也全然是個風塵仆仆的旅人——連頭發都沒束,只隨便拿個布條綁起來。但現在當他沈默之時,周身就流露出一絲奇異的威嚴與冷漠。

過了片刻,背後樓梯傳來腳步聲。也就在這時,在沈默中出神許久的風漢先生輕輕晃了晃杯中酒,一口飲盡,再帶些滿足似地吐出一口氣,說:“配浪真是個好地方啊。”

來人走上前來。

美人起先看到的是引路的姐妹,還被用隱蔽的手勢示意她退下。美人不太服氣地撅了撅嘴,心想自己此戰未捷,焉有退兵之理?

所以她的動作稍稍頓了一頓。

也就是這一頓之間,新來的客人取下兜帽,露出真實的容顏。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瀑布般流淌直下的長發;漆黑的、閃著銀亮光澤的、光滑到不可思議的長發,令人想到夜月下的山澗,清涼透徹得直擊心底。然後是眼睛,同樣的漆黑卻閃耀,像氤氳著星雲的深邃夜空。

“久違了,風漢先生。”

客人微微一笑。

天吶——天吶!美人聽到自己心中的驚嘆和尖叫。這個人真是……太不善用自己的容貌了!如果是她,是她能有這樣的美貌,這樣雪白無瑕的柔潤肌膚、這樣的頭發和眼睛,還有這樣優雅的脖頸,她只需要一點點修飾——一點嫣紅在嘴唇和眼角,然後就什麽都不要,只用一個朦朧的眼神、一絲神秘的微笑,就足以讓任何一個人淪陷……

那名把青樓當酒館的風漢先生,此時也終於回頭。在他的目光接觸到客人的一剎那,那雙先前百無聊賴的深褐色眼睛忽然亮了。像有一道火焰照亮他,驅散了所有那些心不在焉和無動於衷。

那是一個灼灼的眼神,像閃電陡然橫空,只在瞬間昭顯。

美人不由握緊雙拳,嚴肅而敬佩地想:風漢先生,好眼光!

請加油啊!她最後鄭重地望了一眼這兩名客人,滿懷著瞬間生出的綺麗幻想,輕快地隨同伴走下了樓梯。

三樓的雅席,只剩兩人。微風吹拂,紗簾曼動,杯中佳釀微晃。風漢隨意靠著欄桿而坐,墨綠的長發散亂地束在一側,臉上還有些滄桑落魄的胡茬。他身體不動,只搖了搖手裏的酒杯,懶洋洋問:“一起喝一杯吧?”

“不了,我想動物應該是不能喝酒的。”

風漢“嗤”一下笑出來,歪頭看著她走到桌邊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一杯清水,雪白的手腕上映出搖晃的水光。他轉了轉手裏的酒杯,拿酒壺又斟滿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看著塙臺甫,連酒都能多喝兩杯。”

“那我還真是受寵若驚。多謝延王陛下,我代表動物保護協會對表示誠摯的謝意。”

尚隆大笑起來。這是個豪爽的男人,想笑就笑,胸膛震動著發出快活的氣音,連手裏灑出的酒滴都像愉快的點綴。

“敬動物保護協會和巧國的覆興。”

他喝完之後又滿上一杯,然後再想喝時,那把精巧的酒壺無論如何也再倒不出一丁點酒水。擡頭對上塙臺甫取笑的眼神,尚隆也並不尷尬,只一哂,便將酒具擱在一旁。

“六太沒跟你在一起嗎?”

“說是遇到故友,就拋下了我這個可憐的主人。”尚隆笑嘆一聲,“這會兒大概在什麽山上聊得正高興吧;說到底那就是個愛玩的笨蛋麒麟而已。對了,上次說好幫你找的東西……”

“找到了?”

“一無所獲。”尚隆說,“不過有幾本我認為可能有用的書,我已經讓人登記出庫,過段時間會派人送過來。”

“謝了,尚隆。”明月若有所思,“果然……芳國和慶國那邊我也拜托過,都是一樣的情況。”

她倒也沒什麽失望的情緒,漫不經心地勾住小巧的水杯轉來轉去。

延王陛下和延臺甫是出了名的愛亂跑,碰巧,現任的塙臺甫也是。這五年裏,明月滿世界地尋找線索,試圖從散落於世界各地的神話傳說碎片中拼湊出她想要的真相。在這個到處折騰的過程中,她偶爾會碰巧遇到同樣在到處折騰的雁國主從;偶遇次數一多,她幹脆就大大方方拜托尚隆和六太幫忙尋找神話傳說中有關天帝和西王母的部分。畢竟這個世界和海對面的二十一世紀不同,是一個信息閉塞的古代社會,很多珍貴的資料都被塞在深深宮殿裏積灰。

今天是明月來配浪這邊處理一些事情,正巧聽說“風漢”游蕩到這裏,就約著見一面。

“抱歉,看來這次沒幫上忙。”

塙臺甫回過神,那看過來的眼睛清麗明媚,笑意如泉水一般湧出。“我要想想這句話怎麽回答,難道要說‘哪裏哪裏,延王陛下真是太客氣了,此前受您諸多照顧,尚未報答又給您添了新麻煩。您能相助在下已然感激不盡,若還要接受您的道歉,在下可真就惶恐不已了’?”她裝模作樣地吟哦。

尚隆也回以一臉威嚴,鄭重道:“原來塙臺甫心中竟如此感念本王嗎?本王明白了。雖然這份幫助對本王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但既然給塙臺甫造成了如此深重的壓力,那麽本王建議,塙臺甫以身相報,即日起長居雁國玄瑛宮,歸期不定。”

明月斜眼:“怎麽,繼強搶民男之外,延王陛下又打算強搶別國麒麟了?”

“強搶塙臺甫?聽上去倒也不錯。”尚隆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不過,我什麽時候強搶民男了……哦,你說無謀啊。”

“無謀”是一個人的字,那個人名叫楊朱衡,是尚隆之前的梟王時期就位列仙班的官員。而在尚隆一朝,朱衡作為大司寇,一直盡心盡力地輔佐王上治理雁國。但去年的時候,發生了朱衡請辭的事情。明月不清楚其中過程,只聽說是那位楊大人在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工作了六百年後,突然對生活感到失去興趣,所以堅持退出仙籍,在民間隱居起來。不過當明月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此事已然有了“延王陛下親自將朱衡掠回玄瑛宮”這種驚悚的結尾。

“所以,楊大人現在怎麽樣了?”明月關切道,“上次聽六太說,你很為這件事頭痛?”

“六太還真是什麽都跟你說。塙臺甫真的不考慮來玄瑛宮做客嗎?”尚隆哈哈一笑,“當時是有些傷腦筋,不過那家夥現在已經完全恢覆了——官覆原職,人也精神起來。你就不用擔心了。”

“不過我都還坐在禦座上呢,無謀倒先出狀況了。”他半真半假地嘆氣,眼裏不經意浮出一絲厭倦。

延王陛下帶著點無賴地笑著,說:“真是……他們要是再有一個人給我鬧出這種事,小心本王也跟著任性一回。”

——而王的任性,就不是這麽輕而易舉能夠挽回的了。

這個外表落拓不羈的王者懶散地坐在那裏,臉上帶笑、語氣帶笑,但在這些表面的笑意之下,隱隱蔓延開的卻是一絲奇異的冷漠。

明月望著他,而後起身走到他面前。在找到王之後,她的外貌就凍結在十五歲的狀態上,就像尚隆也維持了五百多年二十八九歲的外表。盡管如此,在一站一坐的狀況下,十五歲的少女依舊能毫不費力地俯視這個男人。

“你不是真的打算鬧出什麽事來吧?”

“這個嘛,我想暫時是不會的,不然我家那個笨蛋麒麟會哭得很慘。”

“有什麽是我能幫助你的?”

延王陛下的表情停頓了一下。然後他笑了。這是一個純粹的笑,融化了方才那些微妙的厭倦和冷漠,只有一片爽朗和喜悅,帶著多年前漫無拘束的陽光和海風的味道。當他的眼睛也被笑意完全浸染時,他看上去終於和年輕的外表重合起來了。

這就是賀茂小姐會有的回答嗎……他笑嘆著,在心中自言自語。

“如果塙臺甫肯讓我強搶回玄瑛宮的話,我肯定能再堅持五百年,可惜塙臺甫又不答應。”尚隆揚了一下眉毛,一本正經道,“不過光憑現在塙臺甫這份心意,也能激勵我繼續努力工作下去。”

“——所以,要麻煩塙臺甫和塙王陛下都保重自己才行。”

明月定定註視他幾秒,嚴肅的表情松弛下來。“這話說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延王陛下暗戀我呢。”她輕巧地抱怨一句。

“說不定這是事實。”尚隆漫不經心地接道,“或者該說是救命稻草,分量遠比暗戀這種情緒更重得多——因為我可是會不顧一切地死死攥住的,明月。”

在延王陛下伸出手的時候,塙臺甫後退了一步。從中堂吹拂進來的風忽然加大了一些,在經過某些狹窄的過道時發出了類似“嗚嗚”的響聲。

延王無所謂地收回手,轉臉看向外面。這裏的三層建築已然是高樓,望出去能看到這座城市的屋頂向四周開花一般層層綻放,有無數的瓦片層疊著蔓延、蔓延,混雜著街道上的行人和旗子,構成一幕擁擠又熱鬧的市井圖畫。

“巧國運氣不錯。”尚隆說,“兩頭的鄰國都很太平,不僅不會帶來流民的煩惱,還能借助貿易交往迅速發展本國的經濟。不像雁國,總是頭痛要處理別國的事。以前的慶國,後來甚至北邊的戴國,現在又是邊上的柳國。因為安置流民的種種問題,我的頭都要被帷湍的咆哮震碎,不得不趕緊跑出來喘口氣。”

“能者多勞嘛。”明月毫無同情心地聳聳肩,“就是現在這樣,我家王已經恨不得天天不睡覺地工作了,成天操心這操心那,見不到個人影。如果再來點鄰國問題?我看我只能把他打暈,逼他睡覺才行。”

“哈哈哈哈,塙王是工作狂的類型啊。”

“說得沒錯。”明月肯定地回答,“所以我需要趕快回去監督他休息了。那麽再見,尚隆,能在配浪偶遇朋友是件高興的事,希望你和六太之後一切順利。”

騎獸載著塙臺甫,很快化為高高天空裏一個小點。

尚隆托腮看著那個方向,伸手比了比,然後食指和拇指輕輕一合,就像把那個小點拿在了手上一樣。

“‘偶遇’嗎……”

他的臉上再度出現了那種混合著極度疲倦的冷漠,像黑色的霧氣,盤踞在他本該明亮睿智的眼底。

“但是救命稻草這件事,我可不是開玩笑的。”

再堅持下去……

為了六太,為了朱衡他們,為了雁國的子民;這些人全都需要他,五百多年的大廈一朝傾覆會是毀滅性的……

——但是他自己需要嗎?所有這些毫無新意的……

不。

至少還有一樣……能讓他真切地回憶起身為“小松尚隆”時的感受的,能讓他重新沐浴在那早已消失在光陰中的陽光和海風裏的……

能讓他,重新感覺到作為“人”的新鮮感和期待的,在為了所有別人的同時也為了他自己的……

……最後一根稻草,唯一一塊浮木。

他是真的很想抓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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